【內(nèi)容提要】 本文試圖運用海德格爾的詮釋現(xiàn)象學的方法來澄清天地這個中國古代哲學的基本概念,也就是通過考察我們在生活中對天地的前理論的,潛移默化的領悟來顯示這個概念在生活中的起源及其豐富的現(xiàn)象學內(nèi)涵。對天地的這個現(xiàn)象學考察顯示我們對天地的潛移默化的領悟是和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中的萬物分不開的。天地的區(qū)分首先是由太陽打開剛健的天的方式?jīng)Q定的,而月亮則以它陰柔的光輝將大地的陰性擴展到無邊無際。除了太陽和月亮之外的其他自然之物,如星星,云,雷,電,雨,虹,平原,高山,丘陵,深谷,樹林,河流,湖泊,海洋等等也都以它們各自的方式參與了天地的構造,而我們的環(huán)境中那些僅僅是為了實用的目的制造出來的科技產(chǎn)品則把我們本來就有的對天地的潛移默化的領悟一步步遮蔽了起來。
【關鍵詞】 天 地 人 現(xiàn)象學 海德格爾
天地在中國古人對人的領悟中占有一個核心的地位。按照易經(jīng)的說法,人存在的方式就是居于天地之間并與天地合一。天地人一體構成的“三才”是中國人特有的對人的本質的領悟。這個領悟貫穿了中國哲學特別是儒家?guī)浊陙淼陌l(fā)展。即使是道家的始祖老子也談倫天地人道組成的“四大”,實際上是突出了流動在天地人之間的大道??偟膩碚f,在中國古人的領悟中天地與人總是一體的,而人的本質就在于這個一體性。然而從現(xiàn)代人的角度來看,古人關于天地的領悟實在有點不可思議。從現(xiàn)代科學的眼光來看,天空只是宇宙空間可見的一小部分,地球也只不過是宇宙億萬星體中的一個。天不就是抬頭看到的那一片天空嗎?地不就是低頭看到的那一片土地嗎?把宇宙中這種局部的對立作為決定人的本質的東西似乎只是古人在科學不夠發(fā)達時的一種“樸素”的形象思維。與此相應,雖然我們在談論中國古代哲學時仍然不斷提到天地,但基本上只是作為一個屬于哲學史的概念,而不是作為在我們自己的生活中的活生生的東西。除非我們能夠從我們自己的生活中體驗古人曾經(jīng)體驗的天地,否則中國古人關于天地人的說法對今天的我們就始終隔了一層水霧。那么如何才能在我們的生活中體驗古人曾經(jīng)體驗的天地呢?
我認為現(xiàn)象學的方法可以幫助我們做到這一點。這里所說的現(xiàn)象學指的是由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發(fā)展起來的詮釋現(xiàn)象學。生活在世界中的人(此在)在發(fā)展任何關于存在的理論之前早已經(jīng)對存在有所領悟,而現(xiàn)象學所要做的就是通過考察(詮釋)我們對存在的前理論的(先于理論的),潛移默化的領悟去達到一種原始的存在論。[①] 雖然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發(fā)展起來的這種現(xiàn)象學方法是為他對存在意義的追問服務的,我認為這種方法對哲學具有普遍意義。也就是說,我們在生活中對哲學基本概念所指的東西是早就已經(jīng)有所領悟的。這種前理論的,潛移默化的領悟是哲學中出現(xiàn)這些概念的前提,同時也是我們真正理解這些概念的保證?,F(xiàn)象學的基本任務就是通過考察我們對哲學基本概念所指的東西的前理論的,潛移默化的領悟來找出這些概念在生活中的起源,澄清可能存在的遮蔽,從而為這些概念提供可靠的現(xiàn)象學基礎。針對中國古代哲學來說,一個最基本的現(xiàn)象學任務就是考察我們在生活中對天地的潛移默化的領悟。通過對天地的現(xiàn)象學考察,我們期望能打開一條通達中國古人對天地的領悟之通道。由于古人對人的領悟和對天地的領悟是分不開的,我們可以期待通達天地的這個通道同時也就是通達人的通道。
對天地進行現(xiàn)象學考察的可能性在于天地這個概念本身的二重性。根據(jù)易經(jīng)的說法,“有天地然后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唯萬物”(《易經(jīng)•序卦》)。一方面古人用“天地”談論的東西是先于萬物的最原始的陰陽對立。另一方面它又指的是具體可見的充滿了萬物的天和地。這種二重性并不是一種自相矛盾。天地作為最原始的陰陽對立是萬物的各種差異的起源。所以天地不但產(chǎn)生了萬物并且還通過所產(chǎn)生的萬物具體地出現(xiàn)于萬物中。這就使我們有可能通過考察那些具體地構造了天地的萬物來澄清天地的意義。這種從萬物去考察天地的做法并不是通達天地這個概念的唯一的現(xiàn)象學道路,但它是一條基本的和無法繞過的道路。本文就是踏上這條道路的一個嘗試。在下面的現(xiàn)象學考察中,我們將首先關注日月這兩個和天地有特別關系的自然之物,然后進一步去考察除了日月之外的其他自然之物參與構造天地的方式,最后我們還將考察我們生活環(huán)境中的人造物如何影響了我們對天地的領悟。
一.天地與日月
我們通常都是每天天一亮就開始忙碌,天黑之后就開始休息。白天與黑夜,工作與休息的交織構成了我們生活的節(jié)奏。所謂“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我們往往不會注意到,我們對天地的區(qū)分就象我們活動的欲望一樣,會隨著太陽在早晨的升起而逐漸顯露,隨著太陽在傍晚的下落而逐漸消失。太陽的照耀使我們感到天的陽剛之力,推動著我們在大地上從事各種活動,而太陽的消失則把天空變成了寂靜無為的夜空。夜空中天的陽剛之力已經(jīng)隱退,再也沒有什么力量能夠真正讓天和地對立起來。當夜空和大地在黑暗中變成渾然一體時,我們就體會到了最真實的純陰之體。這個純陰之體是包含了宇宙萬物的母體,因為此時我們體會到宇宙萬物都籠罩在沒有區(qū)別的黑暗中,好像胎兒在母親體內(nèi)一樣沉睡著。
然而當太陽升起時,黑夜逐漸地被太陽的陽剛之力驅散。太陽霸占了天空,顯示出清朗剛健的藍天。我們在夜晚體會到的籠罩了整個宇宙的純陰之體,在天亮時逐漸縮小,直至縮小到我們所說的大地。在大地的豐盛物產(chǎn)和陰涼樹蔭中,我們還能體會到夜晚曾經(jīng)體會過的包含宇宙萬物的母體。因此相對于被太陽霸占了的天空而言,大地就成了純陰之體的藏身之所。然而當夕陽西下時,其陽剛之力越來越弱,對天空的霸占也就越來越弱,整個宇宙逐漸恢復了它包含在純陰之體中的特性。最后黑夜把整個宇宙都籠罩了,我們感到又重新回到純陰之體的懷抱中,享受著如同胎兒在母親體內(nèi)的安靜和休息的感覺。這時夜空與大地渾然一體而將大地的陰性擴展到無邊無際。我們在白天不容易體會到宇宙萬物都在純陰之體的懷抱中,是因為太陽的陽剛之力霸占了天空之故。正是太陽以它的陽剛之力打開了剛健的天才使純陰之體縮小到和天相對的地。然而天地的對立隨著太陽的下落而逐漸消失,最后只剩下與大地渾然一體的夜空。在夜空中代替太陽的是一點也不霸道,充滿了陰性之美的月亮。月亮用它溫柔,純潔的清輝擁抱了月光下的群山,江河,人們,……。它泯滅了白天的一切對立紛爭,將萬有都收入它慈愛的懷抱中。包含在純陰之體中的宇宙萬物被月亮統(tǒng)一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而月亮也就因此成為純陰之體的中心。
我們可以想象,如果沒有太陽只有月亮,則人在天空中所能發(fā)現(xiàn)的就僅僅是統(tǒng)一整個純陰之體的月亮,從而不會把天空和大地對立起來。這種終日生活在純陰之體中的人會傾向于在母親懷抱中的那種安靜和休息,如同老子所提倡的那樣生活,幾乎不會追求任何東西,只想“復歸于嬰兒” (《道德經(jīng)•二十八章》)。另一方面,當我們生活在陽光下的時候,我們感受到了天和地的區(qū)別,也感受到我們已經(jīng)不再僅僅包含在大地母親的陰體中,而是已經(jīng)出離母體,超越地上萬物而居于天地之間的人。在天之晴朗剛健的陽力推動下,我們努力去實現(xiàn)人生的美好,從而完成上天賦予的使命。從這個角度來看,儒家的哲學主要是白天的哲學,而道家的哲學主要是黑夜的哲學。因此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孔子責備宰予在大白天睡懶覺,而有道家風骨的諸葛亮卻喜歡“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然而諸葛亮同時也是真正的儒家,所以才會為了天下蒼生走出茅廬,實現(xiàn)了一個未竟的豐功偉業(yè)。所以道家和儒家的精神是可以互相補充的。它們只是對白天和黑夜有所偏向,并不是完全對立。
總的說來,我們對天地的體會不是死板的概念,而是隨著日月運行,晝夜交替不斷發(fā)生變化的一種領悟。對天地的領悟是人類一切活動的總根源,因為人的存在方式就是居于天地之間,與天地同體,與萬物同源。天的剛健是通過太陽顯現(xiàn)的。所以我們?nèi)粘龆?,日入而息。這種對太陽的跟隨并非偶然?,F(xiàn)代人創(chuàng)造了輝煌燦爛的人工光源,從而也創(chuàng)造了比白天還熱鬧的夜生活。所以我們越來越難體會到天和地的區(qū)別。然而哲學之思仍然可以帶領我們在天地之間遨游。在月光下的散步,仍然可以讓我們體會到包含宇宙萬物的純陰之體,而給我們白天的活動一個很好的對比。“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如果空氣污染到已經(jīng)看不清月亮,至少我們還可以享受黑夜的寧靜和擁抱,以及在睡眠中休息于大地母體中的快樂。白天我們在大地提供的豐盛物產(chǎn)和陰涼樹蔭中也可以體會到我們所歸屬的家園,但這個體會不全面,因為地之陰對宇宙萬物的包含并沒有被體會到。所以,對黑夜的體會是不能被對白天的體會代替的。從來就不曾喜歡黑夜的人,恐怕在宇宙中不會有安全感,即使睡眠也不會深沉。對黑夜的體會并不和對白天的體會相矛盾。相反,只有充分體會黑夜,我們才能體會人的歸宿,地的擁抱,生命的源泉等等。這些體會使白天進行的活動變得更有意義,因為我們在白天秉承天之陽力進行的活動仍然要依賴地之陰體這個生命的源泉。
既然我們在夜晚體會到我們和宇宙萬物一樣完全包含在地之陰體中,我們的生命就和宇宙的大生命是分不開的。實際上,我們的生命在夜晚睡眠時已經(jīng)回歸到宇宙大生命中,融成一體,無法區(qū)分。當我們在白天從地之陰體的懷抱中走出來而在陽光下活動于大地之上時,我們就從宇宙大生命中綻出而生活在世界中。所謂世界,就是在天地之間敞開出來的那片生活領域。在世界中就是居于天地之間。世界的打開就是宇宙大生命從地之陰體中的綻出。這個綻出的結果是一個在天地之間展開的有限生命。[②] 我們是通過移動自己的身體來生活在世界中的,因此我們每個人的身體就是這個綻出的媒介,以致于世界雖然打開成一個共享的世界,它打開的角度是因人而異的,也就是根據(jù)我們身體所在的地方從一個特定的角度來打開。所以我們的有限生命其實是宇宙大生命通過我們的身體產(chǎn)生的有限化。這個身體是從母親的陰體中生出來的。當身體從母親的陰體中生出時,宇宙大生命也就同時從地之陰體中綻出而進入世界中,成為我們通過身體而擁有的有限生命。所以我們稱天為父,稱地為母,并非偶然。其實,從大地母體中綻出進入世界中不僅僅發(fā)生在出生時。出生時只是生命第一次進入世界。但當時世界并不成熟,只是一個朦朧的敞開境域。所以嬰兒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睡眠。嬰兒成長的過程也就是逐步進入世界的過程。另一方面,不管是嬰兒還是成人,夜晚都會重新回到大地母親的懷里,和宇宙萬物無所區(qū)別地沉浸在地之陰中。起床后隨著天越來越亮,人也就越來越從大地母體中綻出而進入世界中。人一天的生活,就是晚上在大地母親懷里休息之后,早上從大地母親的陰性中綻放出來,在天空父親的陽剛之力下生活于世界之中,然后到晚上再重新回到大地母親無邊無際的陰性的過程。沒有人比老子更明白人的生命是從大地母親黑夜一般的陰體中綻出到充滿陽光的世界之中,因此必須依賴大地的自我封閉,深藏不露的陰性為其生命之源泉。所以他說“知其白,守其黑”(《道德經(jīng)•二十八章》),“既知其子,復守其母”(《道德經(jīng)•五十二章》),“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道德經(jīng)•二十章》)。都是同樣的意思。
總之,人從大地母親的陰體綻出進入世界,不是僅僅發(fā)生在出生的時候,而是每天都發(fā)生。生命隨著太陽的升起而從大地進入世界,隨著太陽的下落又回歸大地。人一天的生活就是宇宙大生命從地之陰體中綻出,進入世界之中,然后又回歸到這個陰體的一個循環(huán)。正如老子所說:“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 (《道德經(jīng)•十六章》)。老子之所以注重陰柔,不是為了陰柔而陰柔,而是為了復歸其根(復守其母)而陰柔。人體會大道的根本途徑,就是回歸大地母體,在無為的狀態(tài)中和宇宙萬物共同歸屬于大道。所謂大道,就是從天到地,從地到人的流動。所以老子強調復歸于嬰兒,復守其母,玄牝之門等等,都是因為只有回歸大地母體才可能回到大道。但這并不意味著人為了返回自己的根源必須過一種被動的生活。天地本是一體的。返回陰柔的大地母親只是我們返回自己的根源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們還必須返回剛健的天空父親,以天的剛健作為我們生活在世界中的意志的總根源。正如易經(jīng)所說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經(jīng)•乾卦》)。返回剛健的天和返回陰柔的地并不互相矛盾,因為天的剛健是一種與大地和諧的愛護大地的力量。只有當我們的意志牢牢地扎根在天的剛健中的時候,我們才能真正歸屬于地并且以一種對大地的感恩之情生活在世界中。
二.天地與自然之物
上面的考察揭示了日月在我們對天地的潛移默化的領悟中的作用。這個考察特別指出了太陽的升起和落下形成的晝夜交替如何參與了天地的構造。清晨升起的太陽以它的陽剛之力打開了剛健的天,從而使包含宇宙萬物的純陰之體縮小到了擁有豐富物產(chǎn)和陰涼樹蔭的大地。正是這個陽剛之力將天地的區(qū)分顯露了出來。這就是為什么我們感到天地的區(qū)分隨著太陽的升起逐漸顯露,隨著太陽的下落逐漸消失,而我們也就自然而然地跟隨著太陽的步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實現(xiàn)了清晨從純陰之體中綻出,生活于天地之間,世界之中,然后在夜晚又回歸到純陰之體的循環(huán)。這就是人在“日常”生活中居于天地之間的基本方式。
但如果是太陽 —— 作為萬物之一 —— 以它的陽剛之力打開了剛健的天才顯露了天地的區(qū)別,這是否意味著天地實際上是建立在萬物基礎上的,而不是一個比萬物更加根本的東西?當然不是這樣。太陽并不是天本身而只是顯露天的剛健的一個特別的自然之物。在我們的周圍環(huán)境中,太陽是萬物中最富于陽剛之力者。太陽在空中的出現(xiàn)以它的陽剛之力霸占了整個天空,使天空成為最原始的陽在其中出現(xiàn)的領域。這就是我們把最原始的陽稱為“天”的原因。相對于太陽霸占的天空,擁有豐富物產(chǎn)和陰涼樹蔭的大地就成了最原始的陰在其中出現(xiàn)的領域。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窗炎钤嫉年幏Q為“地”的原因。這里所說的最原始的陰陽的“出現(xiàn)”不是僅僅在“顯露”意義上說的。“出現(xiàn)”同時也意味著“具體實現(xiàn)”。正是在太陽霸占的天空和與之相對的大地上最原始的陰陽才具體地實現(xiàn)在我們的周圍環(huán)境中,成為萬物生長的動力和源泉。
正如太陽作為一種自然之物打開了剛健的天,其他一些自然之物也以它們各自的方式參與了天地的構造。在上一節(jié)的考察中我們已經(jīng)揭示月亮如何擁抱了夜空下的純陰之體而成為純陰之體的中心,從而以參與純陰之體的構造的方式參與了天地的構造(地就是相對于天存在的純陰之體)?,F(xiàn)在的問題是除了太陽和月亮之外的其他自然之物是如何參與了天地的構造的。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將進一步深化我們在上一節(jié)中對天地所做的現(xiàn)象學考察。
首先讓我們看看那些出現(xiàn)在天空中的自然之物。除了太陽和月亮,在天空中出現(xiàn)的自然發(fā)光物還包括星星。星星和月亮都是我們在夜空中經(jīng)常看到的東西。由于夜空中最亮的月亮擁抱了夜空下的純陰之體,比月亮要暗得多的星星自然而然地屬于被月亮擁抱的純陰之體的一部分。它們遙遠,微弱,閃爍的光輝成了夜空的一種點綴。它們相對不變的位置則把夜空固定了起來,成為我們在夜空下的活動的一個不變的背景。這個不變的背景并不為我們在夜空下的活動提供任何動力。相反,這個背景以它的不變的寧靜和遙遠反襯出我們在夜空下的活動之渺小和微不足道。滿天的繁星就這樣向我們展現(xiàn)了純陰之體的永恒。我們在夜空下的活動在這個永恒的背景中悄無聲息地流逝著,仿佛只是過眼的云煙。在這種遙遠而又純潔的永恒面前,我們在夜空下的活動,尤其是那些充滿欲望和躁動的夜生活,顯得是那樣渾濁和短暫,但同時又是那樣地充滿了“人間”的氣息。這種意境被梵高以他非凡的洞察力捕捉到了,并且展現(xiàn)在那幅星空下的咖啡館的畫中。
星星雖然出現(xiàn)在夜空中,但由于沒有太陽將夜空打開成剛健的天,這些出現(xiàn)在夜空中的星星就沒有參與天的構造而是參與構造了天地不分的純陰之體,顯示了這個純陰之體獨立于人間的永恒。那么,除了太陽之外,自然之物中還有沒有什么別的東西參與了天的構造?這些東西只能是白天出現(xiàn)在天空中的云,雷,電,雨,虹,…… 等屬于“天象”的東西。云彩是白天在天空中最常出現(xiàn)的東西。不過,它的出現(xiàn)并不讓太陽的陽剛之力更有威力。相反,太陽在晴空萬里無云的時候才顯示出最大的威力。云彩有時甚至會遮蔽了太陽而把太陽霸占的天空還給純陰之體。但云彩并不總是遮住陽光的。在大部分情況下,云彩并沒有遮住太陽而是散布在太陽霸占的天空中,以它們溫柔多變的形狀反襯出太陽的陽剛之力,與太陽形成了一種和諧的陰陽整體。云彩作為陰柔之物出現(xiàn)在剛健的天中,顯示了天所隱含的陰柔的那一面,展現(xiàn)了“陽中有陰”的意境。但天本來是和地形成陰陽整體的。因此,云彩就成了天所懷有的地之因素。事實上,云彩就是在陽光照射下,從大地升騰到天空中的水汽形成的。云彩就是剛健的天通過順承的地在天空中呼喚出來的對大地的柔情。這個柔情一旦濃到化不開,就會電閃雷鳴,云行雨施,將水的精華全部注入順承的泥土。電閃雷鳴作為雨的前奏,將天的陽剛以最驚人的方式展現(xiàn)了出來。正是在這種極度陽剛的激情之后,發(fā)生了天向地的交合,也就是我們所說的雨。這種天地交合是天地陽中有陰,陰中有陽的具體實現(xiàn)。正是這樣的天地交合才滋養(yǎng)了地上的萬物 —— 天地合則萬物生。而作為天地的兒女居于天地之間的我們,正是從大自然秉承了天地的這種陰陽交合才能世世代代繁衍不息 ……。
雷鳴和閃電展現(xiàn)天的陽剛的方式是不一樣的。雷鳴作為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聲響,不但在力度上超過了我們?nèi)粘B牭降母鞣N聲音,而且它的突如其來往往對我們造成直接的驚嚇。在我們?nèi)粘I畹牟粩嘀貜偷母鞣N熟悉的聲音中,突然凌空劈下這樣令人震驚的巨響,這是天的陽剛超越地上萬物的直接表現(xiàn)。陽剛之力本來是推動一切事物發(fā)展的力量。這種力量在萬物中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存在著。但天的陽剛是一切陽剛最根本的源頭。當這個源頭突然以雷鳴的方式具體地出現(xiàn)時,它從根本上撼動了萬物中的陽剛之力,從源泉上更新了它們。對于我們?nèi)藖碚f—— 如果我們善于傾聽 —— 它的效果就是讓我們不得不收起我們經(jīng)常變得浮躁,狂傲,自我中心而又無根的欲望,正視我們在天的威力下暴露無遺的有限性,從而將我們的意志帶回到它的總根源,也就是天的意志中??梢韵胂螅绻覀儚膩頉]有聽過雷聲,天空對我們就仿佛是無傷大雅的,即使風雨交加也是一種可以設法加以防范的東西。然而雷聲的存在卻直接敲打著我們的心靈,讓我們體驗到天的無上威力。這是天的陽剛顯示其威力的最極端的形式,是其他的自然力量無法代替的。
閃電經(jīng)常是伴隨雷聲出現(xiàn)的。但閃電的效果不是撼動我們的意志而是將烏云蔽日下昏暗的天空帶入極度的光明中。在這樣的極度光明中,一切事物無處躲藏,全都暴露在我們眼前。閃電顯示了一個完整的澄明的世界,將各種各樣的事物如其所是地顯現(xiàn)在這個世界中。如果說雷鳴以天的威力撼動了我們生活在世界中的意志,那么閃電的效果就是從天的威力中重新開辟這個世界,將這個已經(jīng)變得渾濁不清的世界重新從根底上開辟出來并將它帶入來自天上的極度光明中。雷鳴把我們從熟悉的世界中震醒,而閃電則直接將世界帶入一個新的境界。所以雷鳴和閃電各自以其極端的方式展開了天,也就是分別展現(xiàn)了天的意志和這個意志對新世界的開辟。
彩虹通常是雨過天晴之后出現(xiàn)的一種景象。它靜靜地懸垂在天地之間,以它特有的寧靜的美麗展示著天地交合之后的那種快樂的休息。它的七層次的色彩是構成萬物的色彩中最原始的元素。彩虹以這種最原始同時又潛在地最豐富的色彩,展現(xiàn)了天地合則萬物生的意境,向我們暗示著多姿多彩的萬物在天地中的起源。彩虹是天地之間最寧靜的浪漫,因為它是天地交合的激情過后的產(chǎn)物。它的色彩源于太陽的光芒,但只有借著承受太陽光的來自大地的水汽才能出現(xiàn)。彩虹就是雨孕育出來的天地交合的結晶。
作為最原始之陰陽的天地本身并沒有以上討論的這些豐富的變化,但天地是通過它產(chǎn)生的萬物來顯露自己并且具體地實現(xiàn)自己的。因此天地對于我們來說既是超越的又是具體的。這就是為什么我們能夠從來自天地的自然之物來領悟天地本身。這種領悟在生活中是潛移默化甚至沒有明確成形的。但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現(xiàn)象學分析將它們展開為明確的,主題化的領悟。上面我們已經(jīng)用這種詮釋現(xiàn)象學的方法考察了那些出現(xiàn)在天空中的自然之物,也就是云,雷,電,雨,虹參與天的構造的方式。下面就讓我們轉向那些出現(xiàn)在大地上的自然之物來考察它們?nèi)绾螀⑴c了地的構造。
出現(xiàn)在大地上的自然之物包括由土地形成的平原,高山,丘陵和深谷,以及在土地上生長起來的樹林,還有和土地一起出現(xiàn)的河流,湖泊,海洋,…… 等等。土地,也就是我們腳下的泥土,是構成地的最基本的物,而我們生活于大地上的最基本的方式就是步行在土地上。從嬰兒到孩童,我們是從與土地結合在一起的爬行中逐步站立起來最后才學會了步行的。這個過程其實就是我們學會從大地的陰體中向著天空綻出,逐步區(qū)分天和地,從而進入世界生活在天地之間的過程。當我們能夠完全直立地行走在土地上時,我們已經(jīng)潛移默化地領悟了天地的區(qū)別,也就是天在上地在下,而我們每天與地交流的方式就是步行在土地上。承接我們步行的土地顯露出它的順承的特性和它的不變的可靠的支持。我們?nèi)粘J褂玫囊磺袞|西也都由土地承載收藏著,這樣我們才能隨時找到它們。我們因此才有了家園的感覺。家園其實是大地的延伸。在天的陽剛之力推動下,我們建起了房屋作為大地懷抱之延伸。房屋不僅僅是遮風擋雨的工具。它是一個把我們懷抱在大地母體之中的一個家園。我們在房屋里才真正有家的感覺。在房屋外則容易感受到天之威力而不是地之擁抱。房屋作為大地的延伸分有了大地承載蒼天的特性。這點從中國古代建筑(以及目前仍然存在的一些鄉(xiāng)村民居)的斜面瓦狀的屋頂中明顯可見。這種由一層層的瓦疊成的斜面的屋頂承載了天上落下的雨水,讓它順勢流到地上,而翹起的屋檐則把房屋作為大地的延伸指向天空,從而把天地連為一體。這樣的建筑以一種無言的方式展現(xiàn)著天地人一體的境界。與之形成對比,僅僅講究實用和氣派的現(xiàn)代建筑則已經(jīng)失去這種境界。從現(xiàn)代建筑單調的,集成套間式的設計中我們體會到的是人對大地的工具性使用,從它對建筑高度的追求中我們體會到的是人對大地的征服和對蒼天的挑戰(zhàn)。步行在離地幾十層的高樓大廈中,俯視那似乎變得渺小的大地,我們體會到的是一種不踏實的遠離家園的感覺。房屋作為大地懷抱的延伸本來是屬于大地的,應當讓人有歸屬大地的感覺。然而現(xiàn)代建筑的材料已經(jīng)和它們從中而出的土地有很大差別。它的精致和豪華更多地展現(xiàn)了對奢侈的追求而不是對大地的延伸,它的單一的色彩象征著已經(jīng)變成唯一目的的實用性,而它的氣派則展示了現(xiàn)代科技的力量。古代建筑不會僅僅追求實用,其所用的木料直接來自大地,即使是經(jīng)過燒焙的磚瓦也仍然保持著類似土地的質地和色彩,而其外部造型則通過延伸大地承載蒼天而將天地人連為一體。古代也有宏偉的建筑,但所展現(xiàn)的是“天大,地大,人也大”的格局,而不會僅僅通過高度或氣派來顯示一個遮天蓋地,無本無根的“人”。[③]
在土地凹凸不平的地方,例如高山,丘陵,深谷等等,我們和地交流的方式與在平原上是不太一樣的。當我們在平坦的地面上行走時,我們可以保持一個基本上相同的步行姿勢,以一種習慣的步伐前進而不必特別地注意承載我們的土地。然而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行走時,我們不得不注意每個斜坡,每個溝坎,每個隆起的土塊和下陷的洞穴。如果我們每天都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生活,我們就不得不熟悉周圍土地的這種多種多樣的差異性,就好像我們熟悉自己身體的每個部分一樣。我們必須對土地有高度的敬意,讓自己的身體和土地有很深的交流才能生活在這樣的土地上。可以想象居住在這種環(huán)境中的人們會比居住在平原地區(qū)的人們更多地被保持在大地母親的懷抱中,同時那遮擋視野的高山和丘陵也使得天的打開受到了一定的限制??偟膩碚f,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們從大地綻出進入世界的程度弱于那些生活在平原的人們。但正因為如此,他們對大地豐富而深藏不露的陰性的體驗是生活在平原的人所不能及的。
除了地勢的凹凸不平外,茂密的樹林也具有將人們保持在大地母親懷抱中的作用。在沒有樹林的平坦之處,天的威力傾瀉無遺,不可阻擋,而茂密的樹林則通過遮擋陽光緩和了天的威力。樹林是直接從大地生長出來的屬于大地的物。因此樹林和房屋一樣是大地的延伸。那高高地聳入蒼天的大樹將大地直接連接到蒼天,從而將天地連為一體。在樹林茂密的地方,天空總是襯映著各種樹梢甚至會被大部分遮蔽掉。這樣太陽打開剛健的天的能力就被大大削弱了。天地的區(qū)分被大地本身過度的豐盛所淡化。茂密的樹林同時給各種動物提供了天然的生活環(huán)境。因此在樹林茂密的地方,人,動物和植物被持留在一種混沌的宇宙大生命里。從這個宇宙大生命綻出進入世界的過程雖然不斷地進行但又不斷地返回宇宙大生命之中,以致生命無法充分地綻出到天空下,好像仍然在大地母親懷抱里似的。所以在樹林茂密的山區(qū),人們會更多地體會到大地的意義而不是天空的意義,會比較傾向于保守的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中生活的人們不會擁有一個發(fā)達繁忙的世界,但他們卻比生活在光禿禿沒有多少樹木的地方的人們更能體會那具有神秘力量的宇宙大生命。
河流不是土地的一部分但和土地密不可分。河流常常是從山的高處向低處(或者從較高的平原向較低的平原)流動的,而且常常在谷底形成湖泊,有些大的河流還會最終流入海洋中。河流,湖泊和海洋都是水在大地上的存在方式。水是天地交合的媒介。它從大地升騰到空中形成水汽,再化為雨從天而降,最終歸回大地。水的道路就是天地交合的道路。在河流中,水沿著大地從高處向低處不斷地流動著,從而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在大地本身實現(xiàn)著天地的交合,不斷地滋潤著大地萬物的生長。這是云行雨施在大地的延續(xù)。河流因此將沿岸的居民連成了一個整體,把他們一起帶入天地交合的交響樂中。河流不僅僅是屬于大地的一種物,而且是在大地上延續(xù)天地交合的一種運動。河流以這種特別的方式展現(xiàn)了從天到地的大道之流動,從而潛移默化地推動著居于天地之間的人去順應自然的趨勢發(fā)展人居住在其中的世界。河流因而不僅哺育了兩岸的人民同時也哺育了他們最初的文明。
與河流的不斷運動相反,湖泊靜靜地呆在大地的低洼處,沒有任何更低的地方可以流過去。在湖泊中水作為天地交合的媒介已經(jīng)完成了從天向地的流動而被保持和儲藏在大地的縱深處。在這里水成了純粹陰性的東西,謙卑地歸屬于大地,默默地展開著大地的溫柔和純潔。沒有什么比湖泊更象一個安靜的處女了。在湖泊旁邊生活的人們比其他地方的人們對事物會有更加敏感,細膩和純潔的體驗。因此湖泊是哺育高雅文化的最佳環(huán)境。當然,高雅文化的產(chǎn)生需要發(fā)展文化的動力,而這個動力往往是在開闊的天空下和平坦的地勢中才由天而降的。因此,在平原地區(qū)的湖泊比在高山深谷處的湖泊更具有哺育高雅文化的潛力。
海洋和湖泊一樣沒有更低處可以流過去。在海洋中水作為天地交合的媒介同樣已經(jīng)完成了從天向地的流動而成為純粹陰性的東西。海洋因此也是屬于地的萬物之一。但是海洋不象湖泊一樣出現(xiàn)在土地的低洼處,反而是土地出現(xiàn)在海洋中并且被海洋所包圍。土地從海洋中升起,仿佛是從包含宇宙萬物的純陰之體向著蒼天涌現(xiàn)。海洋以它的威力巨大的波動展現(xiàn)著一個混沌的宇宙大生命。這個宇宙大生命比樹林所展現(xiàn)的要更加混沌,更加充滿內(nèi)部張力。從這種動蕩的混沌的宇宙大生命中綻出的人天生就不會追求安逸。在海洋上,天的剛健之力毫無妨礙地覆蓋了每一個角落,以致于不存在任何逃避的可能性。海洋所展現(xiàn)的動蕩的混沌的宇宙大生命被完全暴露在天的剛健之力的作用下,從而以最極端的方式綻出在那些長年在海上生活的人們身上。這些人因此成為大地上最積極最富于開拓精神的一群人。
三.天地與人造物
上面我們已經(jīng)討論了屬于天的云,雷,電,雨,虹,以及屬于地的平原,高山,丘陵,樹林,河流,湖泊和海洋參與構造天地的方式。這些都是天地本來就有的萬物,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自然之物。然而,萬物中除了這些本來就屬于天地的物之外還有許多人們制造出來為人的生活所用的東西。由于這些用具不是直接來自天地而是由人制造出來為人服務的,它們和天地的關系已經(jīng)成為間接的,而與人的關系倒是直接的。這就使得它們和自然之物有了一個本質的區(qū)別。從來自天地本身的自然之物我們直接領悟了天地從而也就領悟了我們作為人居于天地之間的本質。而從用具身上我們直接領悟的只是我們作為用具的制造者和使用者這個特性。這個特性實際上來源于我們居于天地之間的本質。只有居于天地之間的人才能將屬地的自然之物轉化為屬于世界的有用之物,也就是將它們從自我封閉的大地帶入為我們打開出來的世界。世界的一個基本特性就是它為我們開放出各種用具的特性。我們生活在世界中的基本方式就是使用各種用具來為我們的生活服務。這就是為什么從用具身上我們能夠對自己有所理解的緣故。當然,這不排除用具本身仍然有可能間接地向我們展現(xiàn)它從中而出的大地,甚至展現(xiàn)推動我們?nèi)ブ圃焖膹奶於档膭恿Α_@種用具就不僅僅是有用的,同時還是有意義的。[④] 這種情形通常發(fā)生在那些傳統(tǒng)的手工藝制造出來的用具中。
一把藤椅是一個我們可以拿來就用的東西。我們可以在它上面坐下,就如我們坐在一把用塑料做成的有圓形靠背的椅子上一樣。藤椅坐起來比塑料椅子要舒服,但這不是它的主要特色,因為即使是塑料做成的椅子也可以盡量做到讓人感覺很舒服。藤椅的特殊性首先在于它的材料。藤椅的材料直接來自大自然本身出產(chǎn)的藤條,還有藤皮和藤芯。整個藤椅就由一些粗大的藤條為骨干加上藤條,藤皮和藤芯編織而成,而且可以編織出非常多的花樣。在一把完成的藤椅上,我們看到的是由靈巧的雙手重新組合編排過的自然之物,仿佛大地通過我們將它的自然產(chǎn)物重新按照我們生活世界的需要再產(chǎn)生出來一樣。藤椅擺在地上就仿佛從地上長出的一種樣子特別,枝條交錯的植物。當藤椅越用越舊,它也就象一棵植物一樣越來越衰老,慢慢地骨架松散,最后再也無法保持原先的形狀而被我們送回大自然中去。藤椅就這樣從大地而來,陪伴我們度過了它的一生之后又回歸到大地之中。藤椅不僅僅是有用的同時還是有生命的。它的形狀根據(jù)我們坐在它上面的方式不斷地變化,它的顏色也因為吸收了我們的汗水和氣味以及照在我們生活環(huán)境中的太陽光而不斷發(fā)生變化。這樣一把藤椅就像我們的房屋一樣記錄了我們生命的歷程,而它之所以有這樣的生命力是因為它不僅僅是一個有用的東西同時還是讓大地的生命力在其自身延續(xù)下去的東西。
與此相反,一把由塑料做成的椅子僅僅以實用為其目的。它復雜的材料成分最初也是來自大自然,但已經(jīng)經(jīng)過多種化學變化而失去了從大地而來的生命力。塑料椅子并不耐用,但它輕便,容易大批量生產(chǎn)。它的制造需要的不是靈巧的雙手而是大型的機器設備。塑料椅子也會隨著我們的使用不斷地變形,開裂而最終被我們拋棄。但廢棄的塑料制品很難重新融入大自然的生命中。盡管它也伴隨我們走過一段路,我們卻不會感到它記錄了我們生命的歷程,因為它已經(jīng)失去了從大地而來的生命力。它的簡單造型和低廉的價格暗示著它是純粹為了有用而生產(chǎn)出來的東西。即使把它的曲線輪廓弄的更優(yōu)美一點或者適當添加一些花紋也無法把它轉變成像藤椅那樣的工藝品。當一種材料已經(jīng)失去它從大地而來的生命力時,即使能工巧匠也很難用它造出富于生命力的東西,更不用說那些沒有靈性的大型機器了。
從藤椅的手工藝中我們看到順自然本性而行的一種意志,一種在變化自然之物的同時讓自然得以保持的意志,一種將大地的產(chǎn)物帶入我們生活世界的同時與大地仍然保持和諧的意志,也就是一種從天而來作用在大地上的意志。這種從天而來的意志并不是什么神奇的東西。本來我們的意志的總根源就是天的剛健。當我們的意志潛移默化地認同這個總根源時,我們作用在大地上的意志就是一種和大地保持和諧的意志。這樣的意志即使為了發(fā)展世界而將大地的自然之物帶入世界之中成為有用之物,它仍然會讓從大地而來的生命力在所造之物中延續(xù)下去,而不會僅僅為了實用去生產(chǎn)一些完全脫離大地生命力的東西。然而當我們的意志已經(jīng)不再認同天的剛健為其總根源時,或者它干脆就不再意識到有這個總根源時,它就成為一個完全自我中心的意志,一個為強大而強大的意志,一個征服大地挑戰(zhàn)蒼天的意志。這種“純粹”的人類意志以它所擁有的科學和技術為其驕傲,并以一種不顧一切向前進的盲目沖動去不斷擴展它征服大地挑戰(zhàn)蒼天的成果。這是一個已經(jīng)“擺脫”了天地自立為王的人的意志。但既然人的本質是居于天地之間,這種已經(jīng)不再意識到自己在天地中的位置的人就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而是已經(jīng)沉淪到自己之中并從其存在的根源處脫落的人。
如果說象塑料椅這樣的工業(yè)革命的產(chǎn)品已經(jīng)失去從大地而來的生命力,那么由最新的高科技生產(chǎn)出來的電子產(chǎn)品就不但失去了從大地而來的生命力而且還產(chǎn)生了特別屬于它自己的一種生命力。最新的電子產(chǎn)品是對剛剛過去的電子產(chǎn)品的更新?lián)Q代,而它也已經(jīng)預備好被將來出現(xiàn)的更新的電子產(chǎn)品所替代。電子產(chǎn)品之所以有這樣的持續(xù)發(fā)展的生命力是因為它所依靠的科學技術已經(jīng)侵入了大自然的微觀層次,能夠從微觀層次重新構造宏觀層次,從而可以用不同的微觀結構來產(chǎn)生同樣的宏觀功能。由于電子產(chǎn)品的生命力來源于宇宙大生命的微觀層次,它也就因此不直接來源于整個宇宙大生命。這就使得它的生命力具有一種屬于宇宙大生命但卻不直接屬于天地的特點。這種高科技生產(chǎn)出來的電子產(chǎn)品所具有的生命力是由“更快,更小巧,功能更強,造價更低 …… ”等數(shù)量化的目標所推動的。向著這個目標,我們一天天地將這種生命力向著宇宙的微觀層次不斷推進。我們發(fā)現(xiàn)對微觀層次把握得越深入,對宏觀層次的把握也就越加自如。然而我們不曾細想的是當我們把宏觀層次的宇宙越來越微觀化時,我們制造出來的東西離天地這個萬物的總根源卻越來越遠。當大地上的物已經(jīng)大部分不再是自然之物或仍然保持自然生命力的人造物,而是純粹從微觀層次通過復雜的計算和加工制造出來的僅僅是有用的東西時,大地的生命力已經(jīng)被一種來自微觀層次的生命力所取代,成為我們可以通過科學技術控制的一種生命力,一種低于我們?nèi)说纳纳?。我們因此感到大地已?jīng)在我們的掌握之中了。雖然我們對天上的自然之物到目前為止還無法實施類似的強暴,因此多少保持了天的原貌,對大地的這種“征服”已經(jīng)掩蓋了大地之為大地的本質,把它轉變?yōu)閮H僅是可供利用的“自然資源”。與此相應,天空中的自然之物也就降格為有可能被大規(guī)模利用的“太空資源”,而今天的種種太空試驗已經(jīng)朝這個方向邁出了第一步。
當我們的生活環(huán)境中充斥了過多的電子產(chǎn)品,我們會越來越難體會到人居于天地之間的本質,因為它們會讓我們潛移默化地把宏觀事物更多地理解為微觀事物的一種智力組合,而不去注意宏觀事物本身作為“萬物”出現(xiàn)在天地之間的那種原始的意義。然而電子產(chǎn)品所具有的生命力確實是屬于宇宙大生命的,也就是屬于它的微觀層次。因此電子產(chǎn)品的生命力并非憑空而降,也不是人的主觀創(chuàng)造。問題在于宇宙微觀層次的生命力和它作為整體的生命力并不是同一回事。宇宙大生命是作為一個整體,也就是作為所有自然之物所組成的大自然包含在純陰之體中的。它的微觀層次只有通過它的宏觀層次才能被包含在純陰之體中,而正是這個純陰之體在太陽的陽剛之力的逼迫下才退縮到了我們所說的大地。因此,宇宙大生命的微觀層次和天地沒有直接的關聯(lián) —— 它只能通過構造宏觀層次才能間接地和天地發(fā)生關聯(lián)。與此相應,電子產(chǎn)品所具有的來自宇宙微觀層次的生命力必須完全消失在它所構造出來的宏觀的用具中,這樣才能通過宏觀的用具屬于我們生活的世界,也就是屬于天地之間的那個“之間”。例如當電磁爐逐步取代傳統(tǒng)的電爐時,具有同樣功能的一種宏觀用具被從微觀層次重新構造了出來。就像我們在使用電爐時不必去了解電流在微觀層次的物理運動一樣,我們在使用電磁爐時也用不著了解電磁場如何在微觀的層次產(chǎn)生出熱量來。微觀層次上的復雜性僅僅存在于那些設計者和制造者的思考和操作中,而對于我們使用電磁爐的人來說它也就只是我們世界中諸多宏觀用具的一種,因為它的微觀層次已經(jīng)隱藏在它構造出來的宏觀層次中。雖然電磁爐不象藤椅這樣的手工藝品那樣直接地延續(xù)宇宙大生命,它仍然將宇宙大生命的微觀層次帶了出來并隱藏在我們生活世界中的一種宏觀用具中。這樣它也就以一種間接的雖說是斷裂的方式延續(xù)了宇宙大生命。
這種間接的斷裂的延續(xù)方式從微觀層次重構出來的是一種宏觀的用具,一種和其他非電子產(chǎn)品一樣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世界中的用具。從這點上說,電子產(chǎn)品和傳統(tǒng)手工藝制作出來的藤椅以及大型機器生產(chǎn)出來的塑料椅之類仍然有相似之處,也就是同屬于我們生活的世界。當然,有些特別的電子產(chǎn)品已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我們生活的世界。例如象電話這樣的東西使我們可以不在同一片土地上相遇就可以互相交談。這在一定程度上掩蓋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所具有的“天地之間”的本質。即便如此,電話作為一種電子產(chǎn)品依然和其他的各種用具一起同屬于我們生活的世界。然而電子產(chǎn)品確實有一種特性使得它有可能被發(fā)展成一種完全不同于其他用具的東西。這個特性就是它能從微觀層次重新構造出一個由圖像,聲音,按鈕等組合成的宏觀的“世界” (例如在電腦游戲中)。這種電子產(chǎn)品不再僅僅是出現(xiàn)在我們生活世界中的種種用具之一。相反,它把世界“縮微”到了我們在世界中發(fā)現(xiàn)的一個用具上,仿佛它真的是我們可以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世界”似的。對世界的這種“縮微”徹底扭曲了世界的本來面目。世界不但不是一個有用之物,甚至也不是一切有用之物的總和。世界是一個為我們打開的生活領域。不論這個領域中出現(xiàn)什么樣的有用之物,它仍然是一個獨立完整的為我們打開的生活領域。但人并不是首先存在為人,然后才去打開一個世界。相反,人之為人的方式乃是從宇宙大生命綻出而居于天地之間,也就是生活在世界之中。世界的真正本質就是天地之間的那個“之間”,也就是天地從自己本身打開出來的一個生活領域,而人就因為參與了這種打開才作為人生活在天地之間,世界之中。但現(xiàn)代社會把人作為主體來發(fā)展的做法已經(jīng)掩蓋了世界所具有的“天地之間”的特性,從而把世界退化成了一個僅僅為主體服務的由各種有用之物,可觀賞之物,可體驗之物等組成的物的整體。這種退化了的世界依然保持了世界之為一個整體的特性。然而因為這個整體不是從天地開拓出來的作為“天地之間”的整體而只是由各種“物”組成的整體,它原則上可以被集合了各種物的特性的一個單獨的物所代替。這最終實現(xiàn)在了由一個電子產(chǎn)品從微觀層次重新構造出來的宏觀“世界”中。在這種電子產(chǎn)品的圖像和聲音中我們仿佛看到,聽到了一個我們和他人一起生活在其中的“世界”,而我們對按鈕的操作就仿佛是我們在移動自己的身體在這個“世界”中走動,操作用具和說話。當世界最終以這種虛擬的方式實現(xiàn)在一個物上時,我們從天地這個源頭的脫落就達到了頂點,因為世界已經(jīng)沒有比“一個物”更低下的層次可以延續(xù)它從天地這個源頭的脫落了。
在現(xiàn)代科技統(tǒng)治了世界的這個時代,我們周圍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很大程度上不再是“自然環(huán)境”了。環(huán)繞在我們周圍的是鋼筋水泥建成的高樓大廈,發(fā)動機和汽油驅動的汽車,還有高科技生產(chǎn)出來的電腦,電話,電視機,電冰箱,以及“環(huán)繞”在我們身上的手機,耳塞,麥克風,……。我們每天潛移默化地把自己理解成“用具的制造者和使用者”,而天地只不過是對我們在世界中的操勞有影響和有用的一種“物質環(huán)境”。我們根據(jù)天氣預報來調整我們操勞的方式,根據(jù)大地能提供什么資源來開發(fā)一個地區(qū),……。萬物現(xiàn)在只剩下了“為人存在”這個維度而不再被領悟成天地的具體內(nèi)容了。當我們對天地的領悟被遮蔽時,我們對自己的領悟就成了無根的領悟,天地作為我們的根源變得陌生了,變成了我們可以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去征服的“大自然”。當然,我們?nèi)匀豢梢愿惺艿?ldquo;大自然”的美,因此在拼命工作之余會想辦法騰出時間去旅行,去看看那些我們久違的自然景色。然而,如果我們僅僅是帶著觀賞和獵奇的態(tài)度去接近“大自然”,作為“自然環(huán)境”的自然反而被掩蓋得更深了,因為我們已經(jīng)不再明白自然是“我們生活在其中的環(huán)境”而不是僅僅滿足我們的觀賞欲和好奇心的東西。
我們環(huán)境中的科技人造物所造成的危險并不僅僅是諸如環(huán)境污染之類的問題。事實上,高科技的發(fā)展正在使環(huán)境保護成為可行。通過使用一些高科技產(chǎn)品來代替工業(yè)革命的產(chǎn)品,我們還有可能將污染不斷地減少?,F(xiàn)代科技已經(jīng)幫助我們克服了傳統(tǒng)技術無法克服的一些危害人類生存的東西,集中表現(xiàn)在現(xiàn)代醫(yī)療對各種疾病的防治和工業(yè)化的農(nóng)業(yè)對貧困的緩解等等。同時高科技也正在不斷地將我們從一些傳統(tǒng)的繁重的勞動方式中解放出來。沒有人能否認現(xiàn)代科技的發(fā)展給我們帶來的利益。然而,我們現(xiàn)在面臨的問題是我們究竟是作為什么樣的存在者來享受這些利益的。難道我們僅僅是為自己存在的一個“主體”嗎?難道我們的本質就僅僅限于追求為我們而存在的東西嗎?當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中已經(jīng)很少真正的自然之物而充滿了僅僅是有用的各種科技產(chǎn)品時,我們已經(jīng)很難在生活中領悟我們居于天地之間的本質。我們對天地的本來就有的一些潛移默化的領悟正在被我們生活的這種環(huán)境一步步地遮蔽起來。因此我們現(xiàn)在需要做的一件事是把注意力轉向自然之物,默默地去感受它們所彰顯的天地之意義,這樣或許可以重新喚醒對我們現(xiàn)代人來說已經(jīng)變得陌生的“天地”這個概念的原始含義。不注意自然之物彰顯天地的作用,光是重復古人論天地的一些言論是無濟于事的,甚至有可能讓我們誤以為在這種重復中我們已經(jīng)達到了和古人一樣的對天地的領悟。古人對天地的領悟是和古人的生活方式分不開的。所以我們需要達到的是一種對天地的原始的領悟,一種不僅僅是在思考中而且是在生活中真正實現(xiàn)出來的領悟。本文對天地所做的現(xiàn)象學考察僅僅指出了這種領悟的一種存在方式,也就是從出現(xiàn)在我們的生活中的自然之物去領悟它們所彰顯出來的天地。這種考察本身仍然只是一種理論性的,從旁觀者角度所做的調查研究。但是當我們意識到有可能在生活中真正實現(xiàn)對天地的原始的領悟時,我們離這種生活本身也就不是很遙遠了。
[①]參見[德]馬丁•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版,第41-46頁。
[②]這里所說的生命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活體而是一個自我統(tǒng)一自我發(fā)展的生活領域。當我們追問“生命的意義”時,我們指的就是這個生活領域而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活體。
[④] 海德格爾在《存在與時間》中專門考察了世界為我們開放出各種用具的特性(第三章,A)。他在后期對天地人神的思考中進一步擴展了世界的概念。在他后期的思考中世界不僅是一個為我們開放出各種用具的領域,同時也是一個對我們有意義的領域,也就是天地人神在其中游戲的領域,類似于我們所說的“天地之間”(參見[德]馬丁•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第188-192頁)
來源:《人文雜志》2014年0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