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復說辨:朱子論未發(fā)時心之知覺
翟奎鳳 | 文
作者簡介
翟奎鳳,安徽亳州人,山東大學哲學與社會發(fā)展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青年長江學者、山東大學杰出青年學者。研究主題為“中國哲學經(jīng)典、范疇及其現(xiàn)代價值”,尤以儒家哲學、周易哲學為特色特長,在先秦哲學、宋明理學、近現(xiàn)代儒學和國學領域有較為深入研究,旁涉道家與佛學。
摘 要:朱子提出心統(tǒng)性情的思想后,強調內心知覺及主敬的工夫貫穿未發(fā)、已發(fā)。涵養(yǎng)未發(fā)的主敬工夫,體現(xiàn)在心中沒有具體的思慮內容,但能知覺的心體虛明不昧。朱子在40歲時認為未發(fā)時的知覺炯然不昧,相當于復卦一陽初起之象。60歲時,朱子又認為至靜時只有能知覺者,而無所知覺者,這相當于坤卦不為無陽之象,而不是復卦之象。一些學者認為晚年朱子否定了其先前以未發(fā)為復的看法,轉而主張以未發(fā)為坤。實際上,在晚年朱子的論說中,以坤為未發(fā)與以復為未發(fā)都有出現(xiàn)。晚年朱子主張一種動態(tài)的未發(fā),此未發(fā)有能知覺者,同時有耳目見聞,甚至可以有形體運動。這就把儒家涵養(yǎng)未發(fā)的主敬工夫拓展到日常生活中,可以隨時隨地做工夫。對于朱子未發(fā)知覺與坤復關系的問題,中國儒者沒有太多關注,但是朝鮮王朝時期的韓國儒者對此爭論不休,相關討論長達二百年之久。
中國哲學發(fā)展到宋明理學時期,“知覺”成為一個重要的哲學問題。在先秦經(jīng)典中,并無“知覺”一詞, 但是有意思相近的表述。孟子曾引伊尹的話說:“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也”(《孟子·萬章上》),此“先知”“先覺”可謂是“知覺”一詞的先導,北宋程頤對此解釋說:“知是知此事,覺是覺此理。”(《二程集》上冊,第196頁)依程子的解釋,此“知”“覺”有知性、理性的意思?!盾髯?middot;王制》中說“禽獸有知而無義”,這里的“知”近于狹義的感官“知覺” 。
對于“知覺”問題,北宋張載、二程有所提及,如張載說:“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正蒙·太和篇》);程顥說:“醫(yī)家以不認痛癢謂之不仁,人以不知覺不認義理為不仁,譬最近。”(《二程集》上冊,第33頁)蘇季明與程子討論未發(fā)之靜時也曾論及知覺問題。但總體上看,他們對“知覺”只是偶有論及,還尚未將其作為一個重要問題來展開討論。程門弟子對知覺問題有較多關注,如謝良佐常以知覺訓仁。朱子在這些論說的基礎上,對知覺問題有大量論及。知覺是朱子對人心功能的基本理解,陳來認為“在朱熹哲學中,心的主要意義是指知覺”,而“朱熹所說的‘知覺’應有廣狹不同意義。狹義的知覺指人的知覺能力,即精神,也就是能知能覺”,“廣義的知覺則不僅指人的知覺能力,而且包括人的具體知覺,即知覺能力的具體運用。作為思維活動,既包括感覺,也包括思維,人的心理活動統(tǒng)被視為‘知覺’”。(見陳來,2010年,第248-249頁)朱子哲學中的知覺問題相當復雜,它比現(xiàn)代語境下的知覺一詞在內涵上要深刻,在外延上也更為寬泛;它包含了今天所說的感性、知性、覺性,甚至理性精神,既關聯(lián)著認識論,也關聯(lián)著修養(yǎng)論、境界論。
陳來先生在《論朱子學“未發(fā)之前氣不用事”》一文中強調要跳出單純的問題研究、概念研究,以語詞、概念與問題相結合的研究,來開展對朱子哲學與近世東亞理學史的哲學思想研究。(見陳來,2022年)未發(fā)知覺問題可以說正是體現(xiàn)了這種語詞、概念與問題相結合的研究。朱子40歲時以復卦一陽來復表示未發(fā)時知覺不昧,60歲時又以坤卦不為無陽表示知覺不昧。明清以來,中國學界對此少有關注和深究,而朝鮮王朝時期的韓國儒者則圍繞此問題展開了長達兩百年的爭論。
在朱子學體系中,未發(fā)、已發(fā)說與心統(tǒng)性情的思想緊密關聯(lián)。朱子心統(tǒng)性情的思想是在張載影響下,同時反復參證程子相關說法的基礎上提出的。程頤在《與呂大臨論中書》中說:“心一也,有指體而言者(‘寂然不動’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是也),惟觀其所見如何耳。”(《二程集》上冊,第609頁)這段話對朱子影響很大。心之寂為體為未發(fā),心之感為用為已發(fā),《遺書》卷十八所載程子與蘇季明的對話中也論及未發(fā)、已發(fā)問題。蘇季明問喜怒哀樂“未發(fā)之時,靜時自有一般氣象,及至接事時又自別,何也”,程子說:“善觀者不如此,卻于喜怒哀樂已發(fā)之際觀之。賢且說靜時如何?”蘇季明說:“謂之無物則不可,然自有知覺處。”程子回答說:“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人說‘復其見天地之心’,皆以謂至靜能見天地之心,非也?!稄汀分韵旅嬉划?,便是動也,安得謂之靜?”又問“莫是于動上求靜否”,程子回答說:“固是,然最難。釋氏多言定,圣人便言止。……如人君止于仁,人臣止于敬之類是也。《易》之《艮》言止之義曰:‘艮其止,止其所也。’”(見《二程集》上冊,第201頁)對這段話的解讀,古來頗有爭議。從程子的回答來看,他的主張應該是未發(fā)之靜時沒有知覺,因為知覺屬于動,他同時認為據(jù)復卦之義,見天地之心為動而非靜。然而,朱子在1169年己丑之悟確立心統(tǒng)性情思想后,利用程子此說,發(fā)揮出一套獨特的寂感動靜說,并從主敬修養(yǎng)論上以復卦論未發(fā)(靜中動)、艮卦論已發(fā)(動中靜)。
在朱子看來,心(知覺)為一身之主,無間于語默動靜、未發(fā)已發(fā),主敬的工夫皆貫穿于其中。1169年,朱子40歲,他在答張栻的信中說:
蓋心主乎一身而無動靜語默之間,是以君子之于敬,亦無動靜語默而不用其力焉。未發(fā)之前,是敬也固已主乎存養(yǎng)之實;已發(fā)之際,是敬也又常行于省察之間。方其存也,思慮未萌而知覺不昧,是則靜中之動,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也;及其察也,事物紛糾而品節(jié)不差,是則動中之靜,艮之所以“不獲其身,不見其人”也。有以主乎靜中之動,是以寂而未嘗不感;有以察乎動中之靜,是以感而未嘗不寂。寂而常感,感而常寂,此心之所以周流貫徹而無一息之不仁也。(《朱子全書》第21冊,第1419頁)
存養(yǎng)未發(fā)時,思慮未萌(靜),但其中知覺不昧(動),此靜中之動,可以對應復卦之象,與《復·彖傳》所說“復其見天地之心乎”的義理契合。已發(fā)省察時,事物紛糾(動),但發(fā)而中節(jié)、井然有序(靜),此動中之靜,可以對應艮卦卦象,與《艮·卦辭》“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之義理契合。心(知覺)主于靜中之動,為寂而常感;主于動中之靜,為感而常寂。前者為致中的工夫,后者為致和的工夫,仁體周流,中和貫通。朱子認為涵養(yǎng)未發(fā)、靜養(yǎng)的工夫,并不是佛家閉目靜坐、遠離事物。朱子在信中還強調其“以復為靜中之動者,蓋觀卦象便自可見。而伊川先生之意似亦如此”(同上,第1420頁),他承認此發(fā)揮本于程子之意,但也用了“似”字,而沒說得那么絕對。實際上,這更多是朱子自己的發(fā)揮,程子本意未必或并非如此。
寂而常感,感而常寂,中國佛教典籍也常說“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兩者思想旨趣有相通處。寂感之語出自《易傳·系辭上》:“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此“寂然不動”“感而遂通”之寂感說是宋明理學的重要話語,周敦頤在《通書·圣第四》中就說:“寂然不動者,誠也;感而遂通者,神也”;二程在理學討論中很多地方引用《易傳》這段話,而且以寂然不動為未發(fā)之中、感而遂通為已發(fā)之和。朱子在中和問題上更是大量論及寂感之說。1171年朱子還著有《易寂感說》一文,主張寂感一如,體用一源,寂中有感,感中有寂,無論在時間上還是空間上,寂感都不能獨立存在,但于未發(fā)時可以見已發(fā)之體,于已發(fā)時見其未發(fā)之用。
1169年,朱子還寫下《程子養(yǎng)觀說》《與湖南諸公論中和第一書》《已發(fā)未發(fā)說》,其中所闡述的思想與上面答張栻所論基本一致。如《程子養(yǎng)觀說》中說:“方其未發(fā),必有事焉,是乃所謂靜中之知覺,復之所以‘見天地之心’也。及其已發(fā),隨事觀省,是乃所謂動上求靜,艮之所以‘止其所’也。然則靜中之動,非敬其孰能形之?動中之靜,非敬其孰能察之?”(《朱子全書》第23冊,第3269頁)靜中知覺不昧,即天地之心,此時心性渾融,天地之心在本心顯露。
答敬父書所謂復、艮二卦,亦本程子之意,而擇之疑思慮未萌者是坤卦事,不應以復當之。予謂此乃《易傳》所謂無間可容息處。夫思慮未萌者固坤也,而曰知覺不昧,則復矣。此雖未為有失,而詞意有未具。擇之之疑雖過,然其察之亦密矣。(《朱子全書》第24冊,第3636頁)
“敬父”即“敬夫”,“敬夫”是張栻的字。這里朱子明確肯定其論復、艮二卦是“本程子之意”。“擇之”即朱子弟子林用中。林用中對以未發(fā)知覺為復卦之象表示懷疑,他認為思慮未萌時當是坤卦純靜的狀態(tài),不應關聯(lián)到復卦。朱熹認為,坤、復之間是連續(xù)的,沒有間隔,靜中有動,“知覺不昧”,否則就會淪為佛家沒有生氣之空寂。朱子這里維護了其未發(fā)知覺為復卦的觀點,但也表示自己的看法在詞意表述上也是有不夠貼切之處。邵雍《擊壤集·冬至吟》說:“冬至子之半,天心無改移。一陽初起處,萬物未生時。玄酒味方淡,大音聲正希。此言如不信,更請問庖犧。”(《邵雍集》,第489頁)朱子對這首詩很欣賞,認為于此詩可見邵雍有“振古豪杰”之氣象。(見《朱子全書》第16冊,第2395頁)在論復卦時,朱子常結合邵雍這首詩來發(fā)揮,如說“冬至方是結算那一陽,冬至以后又漸生成二陽,過一月卻成臨卦。坤卦之下,初陽已生矣”,“正是及‘子之半’,方成一陽。子之半后,第二陽方生。陽無可盡之理,這個才剝盡,陽當下便生,不曾斷續(xù)。伊川說這處未分曉,似欠兩句在中間,方說得陰剝陽生不相離處。”(《朱子全書》第16冊,第2386-2387頁)朱子的意思是,冬至為復卦,不是說這時候一陽才開始生長,而是到冬至時一陽已經(jīng)生成(坤卦之下,初陽已生),過了冬至,二陽開始生長,漸成臨卦。這樣來看,剝、復之間不存在坤卦為零的狀態(tài),“復之一陽,不是頓然便生,乃是自坤卦中積來……以此便見得天地無休息處。”(同上,第2387頁)朱熹認為“伊川說這處未分曉”,又說“只伊川說,欠得幾句說漸消漸長之意”(同上,第2386頁),在他看來,程頤的表述還未能很好地揭示出這種“不曾斷續(xù)”“無休息處”的狀態(tài)。所謂“伊川說”當是指程頤論剝卦上九時所說“剝盡于上,則復生于下”(《二程集》下冊,第816頁),如此表述按說也并無問題,但容易給人這種誤解,即要等到剝卦上爻陽氣消盡之后,復卦之一陽才開始生長,如此,邏輯上就存在一種坤卦純陰為零的狀態(tài),而朱子就試圖消除這種純陰之零的狀態(tài),強調“坤卦之下,初陽已生”,其間“微微一線路過,因而復發(fā)耳”(《朱子全書》第16冊,第2389頁)。
朱子強調天地以生物為心,天地之心在春夏秋冬皆有顯現(xiàn),但是在冬至時天地之心顯得尤為親切光鮮:“蓋萬物生時,此心非不見也,但天地之心悉已布散叢雜,無非此理呈露,倒多了難見。若會看者,能于此觀之,則所見無非天地之心矣。惟是復時萬物皆未生,只有一個天地之心昭然著見在這里,所以易看也。”(同上,第2391頁)坤復之論,是就卦氣時令說而言,這有宇宙論色彩,此時天地之心更多通過陽氣、生物來表現(xiàn)自己。而朱子論未發(fā)之知覺,這是講主體心性論、修養(yǎng)論,實際上更適合以體用論或寂感說來表述。兩者在結構上、性質上有些不相類。
朱子在以復卦表示靜中之動的主敬修養(yǎng)時,多次強調這是本程子之意。1169年,朱熹在《與湖南諸公論中和第一書》中也強調“程子之答蘇季明,反復論辨,極于詳密,而卒之不過以敬為言”(《朱子全書》第23冊,第3131頁)。然而,到了60歲作《中庸或問》時,他對程子與蘇季明問答這段文獻中記錄的不少語句的可靠性、真實性產(chǎn)生了強烈懷疑,認為“其答蘇季明之后章,記錄多失本真,答問不相對值”,“大抵此條最多謬誤,蓋聽他人之問,而從旁竊記,非惟未了答者之意,而亦未悉問者之情,是以致此亂道而誤人耳”。(《朱子全書》第6冊,第561-562頁)這與40歲時的基本肯定態(tài)度發(fā)生了很大翻轉。朱子在《中庸或問》中又說:
其言靜時既有知覺,豈可言靜?而引《復》以動見天地之心為說,亦不可曉。蓋當至靜之時,但有能知覺者,而未有所知覺也。故以為“靜中有物”則可,而便以“才思即是已發(fā)”為比則未可;以為《坤》卦純陰而不為無陽則可,而便以《復》之一陽已動為比則未可也。(同上,第562頁)
這段話不太好理解?;氐匠填U與蘇季明對話的文本來看,程子問蘇季明未發(fā)之靜時如何,蘇季明說“謂之無物則不可,然自有知覺處”,程子回答說:“既有知覺,卻是動也,怎生言靜?”這里《或問》所說“其言靜時既有知覺,豈可言靜”顯然是對程子這句話的轉述。既然“有知覺”是“動”,不是未發(fā)之靜,而程子又“引《復》以動見天地之心為說”,朱子認為這句話語義不可曉。朱子這里把“知覺”分“能知覺”與“所知覺”,認為至靜未發(fā)時有能知覺者,無所知覺者。程頤認為未發(fā)之前“謂之靜則可,然靜中須有物始得”,朱子這里認為“靜中有物”之“物”是“有能知覺者”。“能知覺”沒有具體內容,不是“思”,因此有“知覺”不等于有“思”之已發(fā)。坤卦純陰而不為無陽,這是未發(fā)之靜象,“不為無陽”應該還是指“能知覺者”,為“靜中有物”之象。
1197年,朱子68歲時,在《答呂子約》信中表達了與《中庸或問》非常相近的看法:
至靜之時,但有能知能覺者,而無所知所覺之事,此于《易》卦為純坤不為無陽之象。若論復卦,則須以有所知覺者當之,不得合為一說矣。故康節(jié)亦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此至微至妙處,須虛心靜慮,方始見得。若懷一點偏主強說意思,即方寸之中先自擾擾矣,何緣能察得彼之同異邪?(《朱子全書》第22冊,第2221頁)
這里以坤卦純陰不為無陽,為只有能知覺者而無所知覺者;而復卦為有所知覺者。復之一陽、“有所知覺”是否就是已發(fā)不再屬于未發(fā)呢?似乎可以順推出此種結論。清代王懋竑就認為朱子“以靜中知覺為復”的觀點,“后來改之”(見《朱子全書》第27冊,第433頁);清代陳法也認為朱子據(jù)程頤“以靜中知覺為復”的觀點是“未定之說”,“論復卦則須以有知覺者當之,其義為精矣”。(見陳法,第73頁)
朱子《答呂子約》信中仍然引到邵雍《冬至吟》中的“一陽初起處,萬物未生時”,那么此句是不是表示已發(fā)呢?晚年朱子對此多有論說,他認為“此在貞、元之間,才見孺子入井,未做出惻隱之心時節(jié)”(《朱子全書》第16冊,第2395頁),復之卦象介于貞與元、無與有之間,“才見”表示目有見,但尚未表現(xiàn)為情感(惻隱)。朱子又說此為“怵惕惻隱方動而未發(fā)于外之時”,“欲動未動之間,如怵惕、惻隱于赤子入井之初,方怵惕、惻隱而未成怵惕、惻隱之時”。(同上,第2395-2396頁)這些也基本上都是朱子60歲以后的語錄,就此而言,復卦“一陽初動,萬物未生”“欲動未動之間”仍屬于未發(fā),此時有知覺對象,但無情感(喜怒哀樂)表現(xiàn)。1191年,陳淳在與朱子的信中說:“靜中之知覺,伊川以復言之,乃其未發(fā)者也。然先生《復卦贊》曰:‘生意闖然,具此全美。’又曰:‘有茁其萌,有惻其隱。’又似有生意,何也?常思之,群陰固蔽之中,一陽之萌,生生之心就本位上已略萌出其端,但未到發(fā)達出于外耳。是所謂闖然者,在人則為萬事沉寂之際,其中虛靈知覺,有活物者存,即此便是仁者生生之心,就生體已微露出其端矣,但未到感動出于外耳。是所謂有茁其萌者,與伊川說無異。惻隱則又在茁萌已后,乃已發(fā)見處,達而為惻隱也。”(《朱子全書》第23冊,第2746頁)就此而言,陳淳似未注意到《中庸或問》中朱子對程子以復言靜中知覺的質疑。總體上看,他對復卦與未發(fā)知覺、生生之心的詮釋,及以“茁萌”為“未到發(fā)達出于外”、“惻隱”為已發(fā)的講法也本于朱子之說。朱子在回信中沒有直接否定以復卦論未發(fā)知覺,但說“茁萌惻隱,卻是正指初發(fā)處”(同上,第2747頁),似又以復卦一陽為已發(fā)??磥?,此問題非常微妙難辨。
在《中庸或問》論及未發(fā)與坤復關系的語境中,朱子強調:“蓋未發(fā)之時,但為未有喜怒哀樂之偏耳,若其目之有見,耳之有聞,則當愈益精明而不可亂,豈若心不在焉,而遂廢耳目之用哉?”(《朱子全書》第6冊,第562頁)“未發(fā)”是指沒有喜怒哀樂,但可以有見聞。1197年在《答呂子約》信中,朱子也強調未發(fā)時無喜怒哀樂,但耳有聞、目有見、心有知。他說:
蓋心之有知與耳之有聞、目之有見為一等時節(jié),雖未發(fā)而未嘗無;心之有思乃與耳之有聽、目之有視為一等時節(jié),一有此則不得為未發(fā)。故程子以有思為已發(fā)則可,而記者以無見無聞為未發(fā)則不可。若苦未信,則請更以程子之言證之。如稱許渤持敬,而注其下云:“曷嘗有如此圣人?”又每力詆坐禪入定之非,此言皆何謂邪?若必以未發(fā)之時無所見聞,則又安可譏許渤而非入定哉?此“未發(fā)”“已發(fā)”之辨也。(《朱子全書》第22冊,第2223頁)
若必以未有見聞為未發(fā)處,則只是一種神識昏昧底人,睡未足時被人驚覺,頃刻之間,不識四到時節(jié),有此氣象。圣賢之心湛然淵靜、聰明洞徹,決不如此。若必如此,則《洪范》五事當云貌曰僵,言曰啞,視曰盲,聽曰聾,思曰塞乃為得其性,而致知居敬費盡工夫,卻只養(yǎng)得成一枚癡呆罔兩漢矣。(同上,第2235頁)
朱子這里對“知”與“思”、“聞”與“聽”、“見”與“視”作了區(qū)分,有知、有聞、有見而無喜怒哀樂,這也屬于未發(fā),此時知覺不昧,雖有見聞但不著于外在事物,此時理氣、心性是渾融的。而一旦心有思、目有視、耳有聽則屬于已發(fā),此時意識有具體對象性,著于外,有主客二分性。《二程遺書》卷三載:“許渤與其子隔一窗而寢,乃不聞其子讀書與不讀書。先生謂:‘此人持敬如此。’(曷嘗有如此圣人)”(《二程集》上冊,第65頁)朱子認為此種所謂不見不聞之修養(yǎng),貌似持敬,實際上是癡呆漢。朱子這里對佛家坐禪入定予以批評,言下之意是絕不能將其作為儒家常規(guī)的涵養(yǎng)未發(fā)的修養(yǎng)工夫?!渡袝?middot;洪范》“五事”指“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朱子反用其義,意思是如果認為未發(fā)一定是未有見聞,那么,人的心知耳目功能就會鈍化。儒家持敬涵養(yǎng)未發(fā)的修養(yǎng)工夫會使耳目之用更加精明,而不是相反。朱子還批評呂子約“硬說‘寂然不動’是耳無聞,目無見,心無思慮,至此方是工夫極至處”,認為他“至死不曉,不知人如何如此不通”。(見《朱子全書》第18冊,第3857-3858頁)那么,此種有見聞而無喜怒哀樂的未發(fā),如果配合卦象的話,是坤卦、復卦還是別的卦象合適呢?顯然,坤卦只有能知覺而無所知覺,應不屬于此種未發(fā)。如果比附的話,應該是復卦。朱子也未如此明說,但古朝鮮的一些儒者就將此有“動”的未發(fā)比為復卦。
在《中庸或問》《答呂子約》信中,朱子實際上也未明確說復卦一陽之動就是已發(fā)之象。而且他晚年仍有以復卦為未發(fā)的不少言論。在陳淳所記朱子60歲以后的一條語錄中,朱子評論程頤“既有知覺,卻是動”的觀點時說:“未發(fā)之前,須常恁地醒,不是瞑然不省。若瞑然不省,則道理何在?成甚么‘大本’?”(《朱子全書》第17冊,第3246頁)“醒”即不昏聵,朱子也借用佛家“常惺惺”來講內心清醒的狀態(tài)。常醒也是一種知覺,知覺為動,但是朱子認為“知覺雖是動,不害其為未動”,“下面說‘復見天地之心’,說得好。復一陽生,豈不是動”。(同上)當學生以“一陽雖動,然未發(fā)生萬物”來理解未發(fā)知覺之動“不害其為未動”時,朱子還對此表示了肯定。(見同上)
朱子于68歲論靜時存養(yǎng)、動時省察時仍說“其靜時,思慮未萌,知覺不昧,乃《復》所謂‘見天地之心’,靜中之動也。其動時,發(fā)皆中節(jié),止于其則,乃《艮》之‘不獲其身,不見其人’,動中之靜也”(《朱子全書》第16冊,第2049頁),這與1169年答張栻信中的表述完全一致。朱子還說:
伊川言“一陽復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一段,蓋謂天地以生生為德。自“元亨利貞”乃生物之心也。但其靜而復,乃未發(fā)之體;動而通焉,則已發(fā)之用。一陽來復,其始生甚微,固若靜矣,然其實動之機,其勢日長,而萬物莫不資始焉。此天命流行之初,造化發(fā)育之始,天地生生不已之心于是而可見也。若其靜而未發(fā),則此之心體雖無所不在,然卻有未發(fā)見處。此程子所以以“動之端”為天地之心,亦舉用以該其體爾。(同上,第2392-2393頁)
這條材料為程端蒙所錄,也是在朱子50歲之后。這也是以未發(fā)為復,未發(fā)之體可謂生生之仁體。因此,我們又很難說朱子晚年因主張以坤為未發(fā),就放棄了復為未發(fā)說。于此,可見朱子學一些問題的復雜性。朱子對這些不同說法并沒有作統(tǒng)一明確的解釋。
未發(fā)為坤還是為復,這在中國明清儒學史上并未引起太多討論,然而朝鮮王朝時期的儒者卻對此問題展開了長達兩百年的爭論。朝鮮王朝中期大儒宋時烈(1607-1689年)較早關注到朱子學的這一問題,他對朱子未發(fā)知覺坤復之說有反復討論,觀點也多次變化,田愚艮齋認為其主張“蓋四變而后始定焉”(田愚,第241頁)。
1639年7月,宋時烈在答權思誠的信中說:“朱子之意,固以未發(fā)含已動而言也。然非謂必待其已動而后為未發(fā)也。雖是已動,固無害于為未發(fā)也。此蓋動靜相含、陰陽互藏之理也。大抵未有聞見,而但有能聞見者,是坤不能無陽之象也。已有聞見而未有喜怒者,是陽著窮泉而寒威閉野之象也。既有聞見而喜怒已形者,‘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之象也。”(宋時烈,第109冊,第252-253頁)宋時烈以能知能覺、未有聞見為坤卦不能無陽之象,以“已有聞見而未有喜怒者”為復卦之象,兩者均為未發(fā),而有聞見喜怒為已發(fā)。同年10月,宋時烈在答權思誠的信中也強調:“蓋《或問》固以至靜之中,未有知覺而但有能知覺者配純坤矣。然未有思慮而但有知覺者,固可以配復,而同為未發(fā)之境界矣”。(同上,第254頁)這里“有知覺者”當指有見聞,“未有思慮”即“未有喜怒”,宋時烈以此為復卦所表示的未發(fā)之義。這是第一變。
1642年在答權思誠的信中,宋時烈又改變了看法:“坤復俱屬未發(fā),朱子屢言之。至于所記《論性答稿》,自謂論定之后,而其說亦然。但《中庸或問》則不如此。當以《中庸》為正者,泰叔說,似得之。”(同上,第257頁)這里宋時烈傾向以《中庸或問》未發(fā)為坤為定論,認同“泰叔”(金克亨)的說法,但宋時烈此時也似乎并未認為晚年朱子以復卦為已發(fā)。這是第二變。
但是1678年宋時烈在答尹拯的信中,他又回到了最初的看法,以坤復俱屬未發(fā),他說:“坤與復,雖有陽氣未動已動之殊,而俱在大冬之中;心雖有未有知覺、已有知覺之別,而皆不涉于喜怒,故俱在未發(fā)之前。然細分之,則但有能知覺而未有所知覺,正如坤卦不為無陽而猶未至于一陽初動,故于《中庸或問》屬之于坤。至于已有知覺則稍有動底苗脈,故屬之于復。然皆未涉于喜怒,故均謂之未發(fā)。”(宋時烈,第112冊,第23-24頁)這是第三變。與1639年的說法相比,表述上略有不同的是,這里未發(fā)之復不說“無思”“無喜怒”,而說“稍有動底苗脈”。“苗脈”為未發(fā)之說也本于朱子所說:“湛然清明時,此固是仁義禮智統(tǒng)會處。今人說仁,多是把做空洞底物看,卻不得。當此之時,仁義禮智之苗脈已在里許,只是未發(fā)動。及有個合親愛底事來,便發(fā)出惻隱之心;有個可厭惡底事來,便發(fā)出羞惡之心。”(《朱子全書》第16冊,第1916頁)可見,“苗脈”之說在朱子這個語境中為未發(fā)之義。
第四變見于宋時烈去世前幾年仍在修訂的《朱子大全札疑》,其中說“《或問》之說似是晚年定論也”(見任靖周,第536頁),這又回到以《中庸或問》為代表的未發(fā)知覺為坤說。任靖周認為宋時烈《札疑》“以《或問》為正,而以復屬已發(fā),乃尤老(宋時烈)晩年正論也”(同上);田愚艮齋也強調,《朱子大全札疑》“乃尤翁(宋時烈)用了許多精力,費了許多歲月,而與黃江三洲群賢,合并而修改之者矣,則非一時書牘之比,已明甚,而其取舍疑信之間,其說又如彼,則又豈可與尹書之坤復并言者合而同之,打作一片也乎?”(田愚,第242頁)他們都以《札疑》代表了宋時烈在未發(fā)知覺問題上的晚年定論。但是《札疑》中宋時烈也只是認為《或問》以坤為未發(fā)似為晚年定論,并未認為晚年朱子以復卦為已發(fā)之象。
宋時烈的觀點引發(fā)了韓國儒者對此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其后,韓元震(1682-1751年)、任靖周(1727-1796年)、南漢朝(1744-1809年)、田愚(1841-1922年)等對此都有專門討論。1714年,韓元震在《答蔡君范》的信中說:“《或問》與《答呂書》皆以能知覺與靜中有物與坤卦不為無陽者為一事,以所知覺與‘才思即是已發(fā)’與復之一陽已動者為一事,則其能知覺與所知覺者,相對為寂感,而坤復之不容并擬于未發(fā)者,斯亦可見矣”。(韓元震,第128-129頁)韓元震認為只有能知覺為未發(fā),有所知覺為已發(fā),相應地坤為未發(fā)、復為已發(fā)。韓元震又說:“大抵復之下面一陽已動,萬化胚胎,百物萌芽,故先生詩曰‘忽然半夜一聲雷,萬戶千門次第開’,此果至虛至靜中氣象耶?況天地生物之心既有可見于復,則人心本然之妙,亦可見于復矣。一陽初動而生意蓊然可見,一念初萌而善端藹然可見,此皆以動之端可見也。若于未發(fā)之時至虛至靜之中,則鑒空衡平之體,雖鬼神有莫能窺其際者矣。夫何端倪之可見哉?既無可見,則不可謂復矣。才有所可見,則便不得為未發(fā)矣。復之與未發(fā),不容相配者,亦已明矣”。(韓元震,第130-131頁)這里引到朱子《答袁機仲》之詩“忽然半夜一聲雷,萬戶千門次第開。若識無心涵有象,許君親見伏羲來”(《朱子全書》第21冊,第1668頁),這首詩約作于朱子57歲時,從詩句來看應也是以復卦為未發(fā)。而韓元震這里以復之一陽初動為一念初萌、善端可見之已發(fā)之象。他據(jù)朱子《中庸或問》與《答呂子約書》中的觀點,以未發(fā)之能知能覺為坤卦不為無陽之象。“鑒空衡平”之說見于《大學或問》,朱子認為未發(fā)特征是湛然虛明、鑒空衡平,為虛靜空明之象,韓元震以之為坤卦之象。實際上,坤有虛靜之象,但光明之象并不明顯,以坤不為無陽來論其光明有些曲折。韓元震也指出,朱子“前以復當之,后以坤當之者,亦只是用卦爻不同,其論靜中知覺則初晩一也。前說雖若有未盡者,乃在卦爻上,不在心體上矣。此又學者之所不可不知也”(韓元震,第129頁)。這個說法有跳出坤復之爭、抓住問題實質的意思,實質就是未發(fā)時心體知覺不昧,在復卦以一陽表示不昧,在坤卦以不為無陽來表示。
任靖周在《坤復說源流考》一文中詳細列舉了程子、朱子、宋時烈論及此問題的關鍵文獻,并作了評析,最后說:“晦翁之以未發(fā)屬復者,蓋由于誤看蘇季明問答而推演之過也。尤老(宋時烈)之以坤復并屬未發(fā),而以未發(fā)為有兩項地頭者,亦由于過推陳安卿問答而欲合于《庸問》也。然兩先生晩年定論,又如是之明,而后學尚有欲以晦、尤前后說合作一義,蓋考之未詳之過也。”(任靖周,第536頁)任靖周主張將未發(fā)知覺為坤作為朱子晚年定論,反對視坤復俱為未發(fā)。
南漢朝有《坤復說記疑》一文,他認為坤復兩說可以并存不悖,各有其義。以未發(fā)知覺為坤時,“蓋以心之寂感,分配陰陽之動靜,則寂然之中,但有能知覺,而未有所知覺,固以坤卦純陰不為無陽者當之,而復則當為有所知覺之譬矣”(南漢朝,第385頁);而以復卦為未發(fā)之象,則“思慮未萌,即復上面陰靜之象也;知覺不昧,即下面陽動之象也。若坤則只是靜而已,不見動之端,只是虛而已,未有象之兆焉,亦何所取而為存主不昏昧之證哉?”(同上,第385-386頁)在存養(yǎng)之義中,復與艮相對,不與坤對,他說:“存養(yǎng)之工,靜而有主。省察之工,動而有節(jié)。存者,主靜而兼乎動也;察者,主動而兼乎靜也。觀于復之以艮為對,則復之不以時分言者,可知兩義之各有攸當,而兩說之不可合一,亦明矣”。(同上,第386-387頁)“不以時分言”是從存養(yǎng)的角度來論,這時復與艮對,復為靜中有動(上卦為坤為靜,下卦為震為動象征知覺不昧),艮為動中有靜。南漢朝還認為“論存養(yǎng)之工而引復為言,其言雖本于程子,而其意則朱子實自取之矣”(同上,第387頁),在他看來,以復艮論存養(yǎng)與省察之工,這是朱子借用程子的話語來表述自己的思想。
田愚艮齋有《坤復說辨》《坤復說再辨》兩篇小文討論此問題,兩文集中批判了李世淵(1801-1871年)以坤復俱屬未發(fā)的觀點,他說:“李公既誤認《或問》‘所知覺’者,為未發(fā)前所有之物,則須以但有‘能知覺’者為至靜,以有所知覺者為靜,而同謂之未發(fā)。此靜與至靜之辨所由起也”(田愚,第245頁),“李公之失于照勘者有二焉,以《或問》‘所知覺’為未發(fā)前事,一誤也。以呂書‘心之有知’,合于《或問》‘所知覺’之說,而比之于復卦,二誤也。此其所以合朱、宋前后異同之論,而作一義看也”(同上,第245-246頁)。李世淵在宋時烈以坤復俱為未發(fā)的基礎上作了推演,以坤卦但有能知覺而無所知覺為“至靜”,以復卦有能知覺、所知覺而無思慮喜怒為一般的“靜”。艮齋認為李世淵把朱子答呂子約信中所說“心之有知”與《中庸或問》“所知覺”混同了,又批評他把其中的“所知覺”視為未發(fā)。其實,李世淵之“所知覺”應該包括朱子所說能知覺、有見聞,但無思慮喜怒,此視為未發(fā)也未嘗不可。田愚艮齋堅持以復卦一陽已動為已發(fā)之象,以《中庸或問》主坤說代表朱子未發(fā)知覺之定論,他說:“今此一陽之動,已是動之端,非直為動意而已,而可以擬于未發(fā)之靜乎?大抵坤復之間,是一陰一陽動靜之大分(復之一陽始生,正濂翁所謂靜極復動者也),不可與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合作一處說”。(同上,第242頁)
從17世紀到19世紀兩百年的時間里,朝鮮儒者在朱子知覺未發(fā)與坤復關系問題上有持續(xù)爭論。這些熱烈討論在中國儒學界沒有出現(xiàn),王懋竑、陳法雖然也注意到朱子在此問題上的前后之異,但簡單地以未發(fā)為復為未定之論,沒有作進一步深入的分析。上面我們所論朝鮮王朝時期的這些大儒,宋時烈是最為著名的,他一生中對此問題反復論及,其分析也是深刻的。李世淵在宋時烈的基礎上,以坤為至靜、復為靜,也頗有啟發(fā)意義。
現(xiàn)代新儒家牟宗三力主朱子未發(fā)知覺為復之論,他批評王懋竑說:“其所謂‘后來改之’,不知如何改法。王氏亦未指出見于何處何文。吾愧未能遍查朱子書”。(牟宗三,下冊,第154頁)顯然,牟宗三未注意到《中庸或問》及答呂子約信中朱子以未發(fā)為坤的說法,也未注意到朝鮮儒者關于此問題的復雜討論。牟宗三認為以未發(fā)為復,“并無未安處”,他認為靜中未發(fā)知覺為復卦之象,“此‘動’是克就心體自身之靈昭不昧說,不就動時之動說”,“靜則見天地之心淵然呈現(xiàn)而靈昭不昧”。(同上,第155頁)牟宗三此“不就動時之動說”頗似南漢朝所強調的“不以時分言”,頗有精義,但是總體上看,牟宗三沒有注意到朱子論未發(fā)知覺與坤復關系的復雜性。
實際上,為坤為復,也只是一種“取類比象”的思維方法和論說方式,這種取象和類比有其恰當處,也難免會有不恰當處。我們可以跳出這些糾紛,得其意而忘其象。誠如韓國儒者韓元震所論,未發(fā)為復、為坤,只是卦爻不同,強調靜中有知覺、知覺不昧,這是朱子明確而一貫的觀點。不過就爻象而言,以坤卦為未發(fā),以“不為無陽”來表示知覺不昧,略有曲折隱晦;而以復卦為未發(fā),以一陽表示知覺不昧與天地之心,應該說更為明朗,更有思想意味。以“復”論修養(yǎng)源遠流長,不少理學家都很重視復卦的修養(yǎng)論意義,周敦頤《通書·誠上第一》說“利貞,誠之復”,《復第三十二》說“誠心,復其不善之動而已矣”。程頤也說:“復者反本也,本有而去之,今來復乃見天地之心也,乃天理也”(《二程集》上冊,第404頁);“當安靜以養(yǎng)其陽”(《二程集》下冊,第819頁)。程頤論復卦初爻“不遠復”時說:“復者,陽反來復也。陽,君子之道,故復為反善之義”,“不遠而復者,君子所以修其身之道也。學問之道無他也,唯其知不善則速改以從善而已”。(同上,第819-820頁)朱熹早年的老師劉子翚特別重視復卦初爻爻辭“不遠復”所蘊含的心性修養(yǎng)意義(識體歸仁、制情復性),這一點也影響到朱子。(參見王利民,第56頁)朱子一生有《復卦贊》《答袁機仲》《齋居感興詩》等多首詩作以復卦為主題。在朱子,以復卦論修養(yǎng)有兩種意義,他說:“復有兩樣,有善惡之復,有動靜之復”。(《朱子全書》第16冊,第2398頁)未發(fā)時寂然不動,知覺不昧,本心中天心顯露,有生意、活性、靈性,有光明,此靜中動,這是以動靜言。以善惡言,“眾人物欲昏蔽,便是惡底心;及其復也,然后本然之善心可見”(同上,第2397頁),“上五陰,下一陽,是當沉迷蔽錮之時,忽然一夕省覺,便是陽動處”(同上,第2393頁)。“不遠復”更多是從善惡的角度來論,復是回歸本心、仁心。實際上,全面來看,復卦的修養(yǎng)義有三個層面:一是陰陽消長,二是動靜寂感,三是善惡是非。朱子的未發(fā)知覺修養(yǎng)論主要是在動靜寂感的層面,此時復(靜中動)與艮(動中靜)相對,但因林用中之問,朱子又關聯(lián)到坤卦,這就牽涉到陰陽消長的宇宙論問題,主體修養(yǎng)論與宇宙四時關聯(lián)到一起,就會使問題變得復雜。
朱子反復陳說未發(fā)之靜不是昏沉,不能瞌睡,他認為程子“靜中有物”是強調“靜時那道理自在,卻不是塊然如死底物也”,認為“靜中有物”是“太極”。(見《朱子全書》第17冊,第3247頁)可見,知覺不昧、道理、太極是貫通的,此時心性渾融。69歲時,朱子在答孫敬甫的信中說:“人之一心,本自光明,不是死物,所謂存養(yǎng),非有安排造作,只是不動著他,即此知覺炯然不昧,但無喜怒哀樂之偏、思慮云為之擾耳。當此之時,何嘗不靜,不可必待冥然都無知覺,然后謂之靜也。”(《朱子全書》第23冊,第3066頁)本心為光明之體、不熄之火光,思慮云為如風,火光在風吹中會搖曳不定,未發(fā)時無思無慮,沒有風的擾動,本心知覺則“炯然不昧”,此時本心與天地之心、心靈與天地靈明合一。
朱子以坤、復論未發(fā),一定意義上受卦氣說、邵雍易學影響很大。這是從卦氣、四時節(jié)氣的角度來說的,是一種類似宇宙論的說法。朱子晚年在論復卦時,多次說到邵雍與周敦頤、程頤思想之不同。在朱子看來,邵雍多舉復卦為說,“于那陰陽相接處看得分曉”,“常要說陰陽之間、動靜之間”,“說個循環(huán)底道理”。(《朱子全書》第16冊,第2395-2396頁)而周敦頤強調“無極而太極”“五行一陰陽,陰陽一太極”,程子強調“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可謂“體用、動靜互換無極”。(同上,第2396頁)朱子認為邵雍“不似周子、程子說得活”“如此周遍”,“指消息動靜之間,便有方了,不似二先生”。(同上)邵雍易學宇宙論思想濃厚,而周敦頤特別是程頤立足的是體用論。就心性修養(yǎng)而言,顯然體用論更為合適,故朱子還是更為傾心程頤的思想。而從體用論的角度論未發(fā)、已發(fā),對于朱子學而言,更為契合的話語其實是《易傳》“寂感”之說。寂然不動、未發(fā)可以指性理,也可以指本心,這是心性本體,就本體而言,“眾人之心,莫不有未發(fā)時,亦莫不有已發(fā)時,不以老稚賢愚而有別也”(《朱子全書》第6冊,第561頁),“‘寂然不動’,眾人皆有是心”(《朱子全書》第17冊,第3179頁);但就現(xiàn)實而言,未發(fā)又不是人人能做到的,“蓋眾人雖具此心,未發(fā)時已自汩亂了,思慮紛擾,夢寐顛倒,曾無操存之道”(同上)。對眾人而言,通過主敬而涵養(yǎng)未發(fā),可以去體會湛然虛明、鑒空衡平的境界,隨著未發(fā)修養(yǎng)工夫的深入,其發(fā)而中節(jié)之用越來越純熟,最終可以做到即寂即感,寂感一如(“體用動靜,互換無極”)。朱子認為未發(fā)之中“只是思慮未萌,無纖毫私欲,自然無所偏倚。所謂‘寂然不動’,此之謂中。然不是截然作二截,如僧家塊然之謂。只是這個心自有那未發(fā)時節(jié),自有那已發(fā)時節(jié)。謂如此事未萌于思慮要做時,須便是中是體。及發(fā)于思了,如此做而得其當時,便是和是用,只管夾雜相袞。若以為截然有一時是未發(fā)時,一時是已發(fā)時,亦不成道理。今學者或謂每日將半日來靜做工夫,即是有此病也”(《朱子全書》第16冊,第2039頁),這也是寂而常感、感而常寂的意思,這是很高的一種工夫境界。朱子強調“寂,含活意,感則便動,不只是昏然不省也”(《朱子全書》第17冊,第3246頁),否則,如果“其未發(fā)時,只是塊然如頑石相似,劈斫不開,發(fā)來便只是那乖底”(《朱子全書》第16冊,第2039頁),這也是強調寂然之中,靈明不昧,而不是死寂。
朱子并不絕對排斥閉目靜坐的修養(yǎng)工夫,他本身對類似佛道之靜坐有一定研究甚至親身實踐(參見吳震),但總體上看他對靜坐持謹慎態(tài)度,還是強調要與佛道劃清界限,不能將其作為儒家涵養(yǎng)未發(fā)的主要修養(yǎng)工夫。朱子之涵養(yǎng)未發(fā),大致可以有以下三個層面:一、心有知,目無見,耳無聞,類似佛道之閉目靜坐,朱子也強調“始學工夫,須是靜坐”(《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但此時“雖是耳無聞,目無見,然須是常有個主宰執(zhí)持底在這里,始得。不是一向放倒,又不是一向空寂了”(《朱子全書》第17冊,第3245頁),“主宰”即靜坐時知覺不昧,不能打瞌睡;二、心有知,目有見,耳有聞,這是一種有儒家特色的“靜坐”,朱子說:“若見個物事心里不喜不怒,有何干涉?”“一似閑,如何謂之已發(fā)?”(同上)此種涵養(yǎng)未發(fā)的工夫,身心放松,有見聞,但不著于具體事情和物象,無喜怒哀樂之情緒;三、心有知,耳目有聞見,形體可以運動,朱子說“喜怒哀樂未發(fā),只是這心未發(fā)耳。其手足運動,自是形體如此”(《朱子全書》第14冊,第221頁),此時應是身心合一,心也不著于外在事物??梢姡熳铀斫獾奈窗l(fā)、靜坐可以很寬泛。他還說:“靜坐非是要如坐禪入定,斷絕思慮。只收斂此心,莫令走作閑思慮,則此心湛然無事,自然專一。及其有事,則隨事而應;事已,則復湛然矣”,“也不必要似禪和子樣去坐禪,方為靜坐,但只令放教意思靜便了”。(《朱子全書》第14冊,第379頁)可見,朱子所謂的“靜坐”是可以較為隨意的,身心自然放松,內心清明閑適,不考慮具體事情,寂感自如。這樣就把儒家涵養(yǎng)未發(fā)的修養(yǎng)工夫拓展到日常生活中,時時處處都可以做工夫。
鑒于朱子文獻的復雜性,他本人也未對此作統(tǒng)一解釋,未發(fā)為復、為坤可謂各有道理。順著朱子學理路作演繹,誠如韓儒宋時烈、李世淵所論,坤復可以俱為未發(fā),而復卦之未發(fā),可以包括見聞覺知甚至形體運動。未發(fā)時內心的狀態(tài)特征是知覺不昧,湛然虛明,無喜怒哀樂、敬畏、戒慎恐懼。朱子曾說“未發(fā)之前,氣不用事”(見真德秀,第47頁),“氣不用事”,就心上說,一方面表明無喜怒哀樂情緒發(fā)動,另一方面也表明,本心之湛然、虛明對氣有超越性,此時人心與天地生生之心、心性理貫通渾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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